〔Music♪〕天和地…瑪莎
〔文/瑪莎 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資料庫〕
在感覺失望和無力的時候,我喜歡聽音樂。通常不會是聽什麼新的音樂,可能是年紀或是職業病的關係,有時候聽一張新的唱片,總免不了自己會像是在做功課一般,一點也不輕鬆。所以大多數這樣時候,我會翻出那些有點年紀蒙上灰塵的唱片,絕大多數是些在自己對音樂還一知半解的年紀,憑著直覺或當時喜好就愛上音樂的那些理由。聽著聽著,會想起那個年紀的自己,當時的許多畫面,還有當時對這張唱片的感動。有些歌曲,也許當時有聽沒有懂,可是說來有趣,現在的自己好像沒有變得比較聰明,可是突然地,現在戴上耳機的自己居然就這樣懂了。
前些日子,因為某些原故,我重聽了林強1990年發行的《向前走》專輯。
那張專輯出版的時候,我正念國中一年級。在我國小和國中的時候,是學校禁止說閩南語的年代,如果說了,老師會罰錢充公當班費,同學也都會用像是知道了你喜歡哪個女生那種抓到你把柄的語氣說:「說台語!你完蛋了!我要跟老師講!」。然後自己真的會覺得自己闖了大禍,心裡充滿罪惡感,還要一直拜託同學不要跟老師講,要不然就是情急硬凹著說:「我剛是說棒球比賽的縮寫:棒賽啦!才不是說台語勒!」
那時候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在學校不能說方言?為什麼在同學面前說個閩南語會有這麼罪惡和卑微的感覺?為什麼姑姑和奶奶跟我用的語言,我在學校不能跟同學說?為什麼我很喜歡看的歌仔戲和布袋戲所用的語言,不能在學校大方坦然地說出來?
那個年代所接觸到的閩南語歌,大多都是日本演歌填上了閩南語詞而傳唱的。偶爾從隔壁鄰居的AM賣藥電台傳來,偶爾是廟口歐吉桑歐巴桑聯誼的卡拉OK。對那時候的自己而言,閩南語歌曲所代表的是俗氣、沒有水準、老派。雖然嘴巴上沒有人明白地這麼說,可是那時學校和老師所教我們的是這樣,就算說閩南語不是罪過,但至少是不被承認和允許的,所以閩南語歌當然也就更不用說了。
而後直到有個穿白T恤和藍色牛仔褲的年輕人,留著半長不短的中分頭,在剛落成不久的台北車站大廳,跳著傻傻的舞大聲唱著「喔∼啥米攏不驚」出現在電視上,閩南語跟「年輕人的流行」這件事,才似乎有了那麼一點點關係。
對於那個時候的自己來說,這張全閩南語的專輯影響真的很大。這張專輯的所有歌曲不像當時其他的閩南語歌說的都是「悲情且愛不對人」的感情,他用閩南語歌曲說了他自己的夢想,他看見的這個世界,他生活中的小故事。有快歌有慢歌,有抒情同時也有吶喊,有揶揄而且還有反諷。除了「向前走」這首歌之外,專輯中「平凡的老百姓」和「黑輪伯仔」也是當時紅極一時,感動了許多人並傳唱大街小巷的歌曲。
那時專輯中有一首相對不是那麼引人注意的歌,在錄音帶B面的第二首,叫做「天和地」。林強自己的詞曲編曲,只有一把簡單的吉他佐以口琴陪襯。歌詞簡短,旋律深刻。
「待在田中的老阿伯 拿著一隻鋤頭帶斗笠
問他子孫有幾個 今年ㄟ收成有幾多
他說馬馬虎虎可以過 大漢細漢攏在市內作頭家
祖先仔放下的土地 迄今不敢違背
天和地 花和草 人所愛的 命是啥貨
待在田莊的少年家 坐在那田垣吃西瓜
問他將來有什麼計畫 他歹勢回答頭垂垂
他說平常時沒想這多 常常嘛在摸蛤仔捉水雞
阿爸有交待一句話 叫我就愛好好的傳下去。」
小時候的自己,有聽沒有懂,只單純地覺得這是首簡單好聽的歌。但前些日子,在開著車從花蓮回到台北的路上,看著蘭陽平原在春天裡那綠色的稻田,看著田中央的稻草人,看著遠方伴著山嵐的山脈,不知怎地想起了新聞媒體的槍林彈雨,想起了爾虞我詐的令人噁心,想起了無力可施的悲傷。然後慢慢聽到這首歌的娓娓道來,聽到林強溫暖堅定而厚實的嗓音,霎那突然好像懂了些什麼,然後心裡感動,最後眼眶變得模糊了起來。
主歌簡短地說了和一位老翁一位少年的狀態和對話,副歌只有簡單的十四個字。整首歌沒有嚴厲的批判,也不是針對性地強烈指控,但整首歌的背後卻訴說著一點也不簡單的哲學觀和人生觀。它謙虛且踏實地訴說著我們和這個土地的關係,溫暖且堅定地說著我們在這段歷史中該有的使命。沒有成就大事業和夢想的阿伯,踏實地踩在祖先的土地上繼承著他認為重要的田中央。待在老家前途茫茫的年輕人害羞得不敢談論夢想,他只知道父親所教導的他要繼承並且實踐。似乎什麼都沒說地唱完了一首歌,可是卻又讓聽者聽了之後想了好多好多。沒有指著你的鼻子逼迫你,沒有告訴你該怎麼做,也沒有告訴你誰對誰錯。他只是娓娓道來,不是特別憤怒,也沒特別悲傷。
「天和地,花和草,人所愛的,命是什麼」看似提出了問題,但我卻在這其中獲得了仿佛被安慰的解答。
謝謝林強,謝謝這首歌,也謝謝蘭陽平原,還有小時候在台南鄉下成長的回憶。
謝謝現在不需要禁止說閩南語,學校還得要開課教大家說方言,謝謝電視上甚至會有重要的人說得怪腔怪調也硬是要在大家面前說幾句閩南語。
謝謝我們歷史如此多舛,讓我們世代可以面對如此多的矛盾對待和挑戰。
謝謝我們土地如此寬容,讓我們還能如強暴般地對待它並且予取予求貪得無厭。
謝謝我們的教育,讓我們總是誤解了自己從哪裡來,然後混淆著我們該往哪裡去。
謝謝突然懂了這首歌的眼淚,慶幸還能懂他想說什麼,然後慶幸自己有些部分還活著。
穿過了雪隧,我最後還是回到了台北。